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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见屈方宁头也不回地迈出帐门,厉声催人牵马过来。只见安代在亲随簇拥下匆匆赶来,显然已经知晓帐中之事。一见屈方宁,即扬声叫道:“乌兰将军,请留步。”
屈方宁一手挽住缰绳,似在强抑怒意,回身道:“大王有甚吩咐?”
安代使个眼色,亲随立刻上前,手中捧着一个银盘,盘中摆着一只金酒壶,并小小两个金盏。只听安代笑道:“无他,只是见将军行色匆匆,不知要往哪里去?”言语间必王子已被押出。安代满面堆笑,提着必王子背心,将他轻轻向前推去,叱道:“阿必,去敬了这杯酒,给屈将军好好赔个不是。”
必王子横觑屈方宁一眼,心中有万般不服,却也知父王亲来打圆场,那是前所未有之事,只怕这次事态严重,不得不为之。当下忍气吞声,追上几步,奉酒到屈方宁面前,低头道:“屈将军,我方才多有得罪。望你看在我父王份上,既往不咎。”
屈方宁居高望向他,嘴唇抿成一线,许久才伸出手来,将那只金杯缓缓接过。
安代王欣然道:“我与御剑是真神见证的兄弟,我们的儿子理当也是兄弟。倘若兄弟之间也生了嫌隙,那做人还有甚么趣味?……”
一语未了,只见屈方宁手腕一翻,金杯倒转,将一杯酒尽数倾在地下。
他直视必王子,目光如霜之寒,一字字道:“殿下以为,覆出去的水,还能收回来么?”掷杯于地,向他父子一眼也不瞧,径自上马离去。
御剑得知帐前覆水之事,心中一阵叹息:“必王子不敢向我啰唣,却作应在宁宁身上。”遂动身赶往金帐,见安代一个人坐在王座上,自斟自饮,酒气冲天,身边却无人伴随。遂上前道:“适才方宁无礼冲撞殿下之事,我已听说了。方宁兄长殁于此役,他伤心之下,任性妄言,望大王体谅。”
安代醉眼斜乜,见他来到,面上泛起一丝苦笑,摆手道:“少年人重情重义,那有甚么要紧?只可惜阿必寒了他的心,无福做他的兄弟。”举杯向他一晃,嘿然道:“寡人打小有你们几个在身边,胜那小子百倍。”说着,伸出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右手来,一根根曲起,摇头晃脑数道:“一个,两个,……阿兰是个女孩儿,可不能算在里头。那时候的日子,真快活呀!如今红哥没了,兀良也走了,我知道,是我伤了他的心……我不该那么跟他说话,连一点儿疑心也不该有哇!可我们把阿兰嫁给了别人,他心里永永远远,留着这么一道刺,任谁也没法抹去。我本来不想听那些鬼话,可一想到他看着阿兰的眼神,却叫我怎么安心哪!”
御剑眉弓蹙起,上前夺走他手中酒杯,道:“大王醉了,歇一歇罢。”
安代死死握住酒杯,连声道:“不,不,寡人没醉。”他方才数到最后,右手三指弯曲,只余食、中两枚手指,向自己示意一下,又对准了御剑:“当年妺水边的一伙儿,只剩下咱们两个了!你三十岁那年,我上鬼城给你祝寿,一路走,一路思想着:我有王后,有妃子,还有五六个儿子、女儿。你呢,孤家寡人一个。我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,一心想给你寻点乐子。可赏你点什么好呢?封地你有了,十六军统帅你当了,金银珠宝你不缺,娇滴滴的美人你也不要……再这么下去,只能把王位让给你了!不曾想你认了个乖儿子,从此爱他爱到心尖尖上,时时刻刻陪着他,甚么也教给了他。他头一次在外打了胜仗,旁人都向你道贺。我看你嘴上不说,心内实在十分快活。他落在敌人手里,听说你心急如焚,连续几日几夜不曾合眼。唉,那时我才突然醒悟过来:你心里究竟喜欢什么,想要什么,我从来就没明白过。”
御剑听他言语混乱,说到后来,竟显出些前所未有的生分。一时拿不准他心中所想,拱手道:“当日南军以方宁为质,我未禀明大王,自作主张,将珠兰塔娜拱手让人。兹事重大,此役之后,还请大王重重责罚。”
安代缓缓摇了摇头,喃喃道:“我不怪你!你第一个儿子已经没了,总不能……让你连第二个儿子也……”忽然打了个酒嗝,全身一跳,道:“当年我替代安明哥哥继位,全族上下,不服者众。要不是我急于建功立威,你也不至……不至亲手……”
御剑心中骤然一紧:“大王忽然提起阿初,那是什么意思?”听到后来,更是如芒在背,后退一步,半跪道:“当日定州城下,是我自行其是,与大王立国大业并不相干。大王这话,未免……折煞人了。”
安代忙倾身来扶,不知是否酒力作祟,一下却扶了个空。口中只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唉,你的决策,向来比我高明得多。你儿子要是还在,也当然比阿必出息多了……”
他听到这两句,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:“他将我和他自己相提并论,又拿我儿子和他儿子比较,其意不言自明。他几次提到宁宁,明面上夸我栽培之深,实是暗指我……有篡位之心。嗯,他在这位子上坐久了,便以为人人和他一样,把几分王权看得比甚么都要紧。难道老子昏了头瞎了眼,放着宁宁不要,却来觊觎你这劳什子的大王?”
他与安代虽有君臣之名,从来都是肝胆相照,磊落光明。功高震主之事,只作南人笑闻听。此际为君王见疑,却并无南书中常见的悲戚恨怨之心,愤懑不平之意。除三分可笑外,倒有七分意兴阑珊。心中反反复复,便只一句话:“……倘若兄弟之间也生了嫌隙,那做人还有甚么趣味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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