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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御宸依旧是那个勤政的君主,每日在御案后耗费大量光阴。奏章堆积如山,朱笔御批不容有失。他的目光依旧锐利,处理政务时果决明快。只是,当视线偶尔从繁冗的国事上抬起,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,最终停留在那个清瘦身影上时,会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不同。那目光不再是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掠夺的尖锐,而是更沉静,更深邃,像幽潭之水,难以见底,也难以捉摸。他不再刻意命宋昭彻夜守在外间,也不再于言语间提起那些令彼此都难堪的夜晚。有时,他会随手丢给宋昭一些差事,多是整理陈年典籍、誊抄孤本善本之类的需要极强耐心和细心的活计,自然而然地让他远离了那些需要与各宫妃嫔、朝中重臣周旋应对的场合。这看似寻常的安排,背后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隔离,或许,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明的、变相的保护意味。宋昭不敢深想,只将这一切归因于帝王心术的深不可测,或许只是一时兴起,或许藏着更深的试探。
那瓶太医院精心调配的伤药,宋昭用得极其小心谨慎。药效确实奇佳,那些新旧叠加的淤痕渐渐淡去,连一些陈年旧伤带来的阴雨天便会发作的隐痛,也似乎缓解了不少。但这份“好”,并未带来丝毫暖意,反而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,在他心中激起更深的惶惑涟漪。他太了解龙椅上那位了,恩威并施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是惯用的伎俩。这点微不足道的“关怀”,背后牵连的,或许是下一次更令人窒息的索取。他像一只在猎鹰阴影下存活已久的惊弓之鸟,任何一丝风吹草动,都足以让他瞬间绷紧全身的神经,进入戒备状态。
御赐的新茶,是顶级的雨前龙井,清香扑鼻。宋昭却一口未动,最终寻了个无人注意的时机,悄悄倾入了殿外的花丛深处。尚衣监奉命送来的柔软新衣,用料考究,针脚细密,他也只敢在不当值的深夜,于自己那间狭小的值房内换上片刻,感受那片刻的舒适,天明之前,必定换回那身半旧不新的靛蓝宫服。他不敢坦然接受这些“赏赐”,仿佛它们是什么烫手的烙印,一旦接受,便意味着默认了某种不堪的身份,预示着下一次更无法抗拒的屈辱。大总管冯保有时会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,那目光里混杂着探究、审视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,无声地提醒着他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,以及他本该安守的“本分”。
变化,是在这些看似一成不变的日常中,于极细微处悄然发生的。
一次午后,宋昭照例为傅御宸研墨。许是前夜噩梦纠缠未能安眠,精神有些不济,手腕竟一阵发酸,那方沉重的松烟墨锭倏然一滑,险些从指间脱出。宋昭吓得脸色瞬间煞白,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骤停的声音,他立刻就要屈膝跪下请罪。然而,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。傅御宸只是从奏章上抬起眼,目光在他眼下的青黑阴影处停留了短暂的一瞬,随即淡淡道:“乏了就去旁边歇会儿,换个人来。”语气平铺直叙,听不出喜怒,却也寻不着一丝问责的意味。宋昭怔在原地,一时竟忘了反应,直到皇帝已重新低下头,专注于笔下的朱批,他才恍惚地退到一旁角落的阴影里。心脏却在此刻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、名为“意外”的情绪,悄然滋生。
又有一回,傅御宸在御花园的澄瑞亭召见几位翰林院学士,品评新近搜罗来的前朝字画。宋昭随侍在侧。夏日午后,烈日炎炎,即便有宫人执着巨大的孔雀羽扇在一旁轻轻摇动,依旧难解闷热,汗水悄然浸湿了内衫。一位白发老学士正侃侃而谈,对一幅米芾的残卷发表着精辟见解。宋昭垂首静立,努力降低存在感,忽觉喉间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,他极力压抑,却还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咳嗽。声音虽轻,但在只有清谈声的安静亭台中,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宋昭立刻屏住呼吸,冷汗瞬间湿透重衣,连指尖都变得冰凉。那侃侃而谈的老学士也停顿下来,气氛一时凝滞。然而,傅御宸却像是全然未曾察觉,极为自然地随手将他自己手边那盏未曾动过的、凝着水珠的冰镇酸梅汤,往宋昭的方向轻轻推了推,目光却依旧落在老学士身上,自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:“爱卿方才所论米元章‘臣书刷字’之妙,深得朕心。其率意放纵,确非刻意求工者所能及。”
这一推,看似随意,仿佛只是帝王心不在焉的一个动作,并未伴随任何眼神或言语的指示。可正是这份“顺手”和随之而来的“无视”,巧妙地化解了宋昭当众失仪的尴尬,免去了一场可能的责罚。宋昭捧着那盏冰凉刺骨的釉瓷小碗,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,却奇异地在心湖中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,激起层层波澜。那碗酸梅汤,他最终还是没有喝,却也没有像倒掉茶叶那般处置,只是原样、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。但那一整日,他的心绪都如同被风吹乱的蛛网,难以平静。
傅御宸自己,恐怕也未必能清晰解释这些细微的举动。他或许会下意识地告诉自己,这只是为了“驯服”的必要手段——一个健康的、不至于因过度惊恐而失去生趣的玩物,显然更能带来长久的消遣。他依旧会因棘手的朝务而紧锁眉头,依旧会在宋昭偶尔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微弱抗拒时,感到一阵尖锐的不悦。但那不悦,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,轻易就能点燃毁天灭地的暴怒,继而转化为粗暴的惩戒;它更像是一种滞涩的阻力,让他觉得心头堵闷,需要更多的耐心和……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更迂回的方式去化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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