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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(第1页)

崇政殿内,似乎依旧是这场席卷皇城风暴中唯一的平静之地。殿内的青铜仙鹤香炉依旧吐出袅袅青烟,御案上的奏章依旧堆积如山,一切仿佛如常。然而,日夜侍奉在侧的宋昭,却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地感受到,陛下周身那股凛冽的寒意,比以往更甚。他处理政务时愈发果决,批阅奏章时,那蘸满了朱砂的御笔落下,勾画之间,笔锋锐利如刀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。有时,看到弹劾官员、罗列罪证的奏本,傅御宸的嘴角会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,眼神锐利得能刺穿人心。他甚至能听到陛下在看到某些名字时,那几乎微不可闻、却冰冷至极的轻哼。那声音,让侍立一旁的宋昭,从心底里冒出寒气。

宋昭变得更加沉默,行事也愈发谨慎,几乎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。他亲眼目睹了张家的覆灭,不仅仅是听说,而是通过那些零星传入耳中的消息、通过官员们上朝时骤然空缺的位置、通过宫中悄然减少的面孔,拼凑出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权势倾轧。他看到了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对权威,也见识了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,人命如同草芥般轻易消逝的残酷。他心中对傅御宸的畏惧,更深了一层,沉甸甸地压在心口。那不仅仅是源于以往个人所承受的折磨与屈辱,更是对这股掌控生死、冷酷无情的皇权本能的、动物般的恐惧。他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,看着跳动的烛火,怔怔出神,想着自己如今这点微末的“不同”——这点因陛下偶尔兴之所至而给予的、如同逗弄宠物般的些许宽容,在帝王那双深邃难测的眼中,究竟算是什么?是一时新鲜的玩物?还是一个尚有几分趣味的摆设?是否有一天,当陛下觉得无趣了,或是自己无意中触犯了某种未知的禁忌,也会如同张贵妃,或是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宫人一般,被毫不留情地轻易舍弃?这个念头如同毒蛇,缠绕着他的心脏,让他寝食难安。

这日,傅御宸批完最后一本关于边关军务的加急奏折,搁下那支仿佛能定人生死的朱笔时,殿外已是月上中天,万籁俱寂。深邃的夜空如同墨染,唯有几点寒星闪烁。他向后靠在龙椅的椅背上,抬手用力揉了揉紧蹙的眉心,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深入骨髓的疲惫。连续多日的殚精竭虑、运筹帷幄,即便是铁打的身躯,也会感到沉重。殿内烛火因窗外渗入的微风而轻轻摇曳,映得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半明半暗,更显其深沉难测,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隐藏在那张威严的面具之下。

他抬起眼,目光掠过空旷的大殿,最终落在了安静立于灯影摇曳之处,几乎要与那浓重阴影融为一体的宋昭身上。这些日子,傅御宸能清晰地感觉到宋昭的小心翼翼,那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畏惧,似乎又回到了最初,甚至比刚入崇政殿时还要浓重。他明白,是张家的事,是前朝后宫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的清洗,彻底震慑了这个本就敏感怯懦的小内侍。看着他愈发单薄的身影和低垂不敢抬起的头,傅御宸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,似是无奈,又似是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烦躁?

“怕了?”傅御宸忽然开口,低沉的嗓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烛花轻微爆裂声的殿中,显得格外突兀,打破了那层紧绷的平静。

宋昭正神游天外,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,像是受惊的雀鸟。他慌忙将头垂得更低,几乎要埋进胸口,声音带着不易抑制的微颤:“奴才……没有。”这否认苍白无力,连他自己都不信。

傅御宸闻言,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,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,反而更添寒意:“张家罪有应得。”他像是在对宋昭解释,又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,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,“贪墨赈灾银两,中饱私囊,致使黄河决口后灾民遍地,饿殍载道;克扣边关将士粮饷,以次充好,动摇国本;纵容子弟欺男霸女,草菅人命,视王法如无物。朝廷法度,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纸空文。如此国之蠹虫,社稷祸害,若不彻底铲除,国之将倾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,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,声音愈发冷硬,“这世上,有些人,有些事,不能留,也留不得。优柔寡断,只会遗祸无穷。”

宋昭静静听着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砸在他的心上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他明白陛下说得在理,张家的确罪孽深重,罄竹难书。那些被揭露出来的罪行,任何一桩都足以让人愤慨。可理智上的明白,并不能完全抵消情感上的冲击。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想象中抄家时孩童的啼哭、女眷的哀泣,流放路上无尽的艰辛与死亡,还有宫中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转瞬间化为乌有的恐怖。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与深入骨髓的惊悸。在这皇权之下,善恶的边界似乎变得模糊,只剩下生存与毁灭的赤裸现实。

傅御宸站起身,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他缓步走到宋昭面前,高大的身影立刻将宋昭完全笼罩其中,带来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宋昭能感受到那两道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,他紧张得指尖发凉,头垂得更低,恨不得能缩进地缝里去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傅御宸命令道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。

宋昭心脏狂跳,依言艰难地抬起头。烛光下,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唇上血色尽褪,一双总是带着水光的眼眸中,清晰地映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,如同林间被猎手逼至绝境、不知所措的小鹿,却又强自逼迫自己保持镇定,那强撑的模样,反而更显脆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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